○顾小白(《精品购物指南》娱乐执行主编)
●韩寒(意见领袖、著名作家、职业赛车手)
对话时间&地点:4月/上海某酒店/韩寒签约成为F1 官方手表宇舶表亲善大使后
“对我来说,中篇、短篇是最合适的,但是为了生存,才把它们纷纷变成了长篇。”
○:虽说是初次见面,但《独唱团》初创期你的前女友、现夫人向我约过稿,我一看稿费那么高,立马就答应了,写了个短篇小说呈上去,可惜后来惨遭退稿(笑),你到底是觉得写得太烂,还是嫌太不够“独唱精神”了?
●(笑):谢谢!谢谢!
○:那我也谢谢你,无论如何被逼着写了篇小说,蹭着往前走了一步,否则总把理想挂在嘴边儿,该吃吃,该喝喝,跟个弱智似的。后来笛安创办《文艺风赏》,也找我约了一篇儿,而且发了,虽说钱少,但很励志啊,于是我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其实她那本杂志办的挺不错的,我觉得至少在装帧和整体质感上要比安妮(宝贝)的那本要好。
○:没错,《大方》我也看了,设计上它想追求简约素雅、大巧若拙,但事实上我觉得挺糙的。
●:是挺糙的。尽管安妮也是我的好朋友,但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你的《独唱团》歇了,随后却一下子冒出来一堆“新文艺杂志”,文艺青年都华丽转身成文艺老板了。
●:可能都觉得文艺杂志还是有一定的市场吧?事实上文艺杂志也应该有它的市场。
○:我相信七零末、八零后这拨文艺青年,真正爱看小说、写小说的,少年时期都受过传统纯文学杂志的影响,你那时也常看吧?
●:看,看得挺多的。那时候还有心看,因为那时候没有互联网,没有微博,甚至没有那么多的杂志、那么多的电视节目、那么多的资讯,所以你还能看。但现在你发现看书这回事儿,你还算能认真去读的,就是抽水马桶边儿上那本书,因为在那个时候你干不了别的事情,你只能从手边抄过一本书来看。所以阅读是越来越……反正纯文学是越来越难了,所以只能在文艺方面下下工夫,因为文艺杂志跟纯文学杂志还是有所不同的,文艺杂志更好读一些。
○:我现在也是基本上不看小说了,尤其是长篇,甚至有点阅读障碍,随手翻上两页脑子就乱哄哄起来,后语连不上前言,无论是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作者与题材,都有点看不动。
●:我也有这种感觉,越来越有。我看别的文章还可以,但看小说的确会有阅读障碍。
○:但长篇小说乃是你的凶器之一啊,很多论调不是说想写小说就一定要多看多学多练吗?就好像练《九阴真经》似的。村上春树甚至每天鸟不叫就起床然后跑上几千米啥的,仅仅为了储备体力。你有没有什么写长篇的“特技”?
●:其实我写的长篇从本质上来讲都是中篇的容量。对我来说,中篇、短篇是最合适的,但是为了生存,才把它们纷纷变成了长篇。我是一个不喜欢写那种很复杂的故事的人,但没有办法,因为中国人觉得你要出书了,总得有个字数要求,总觉得你怎么都要写上个200页、10万字。
○:10万字也只能被定性为“小长篇”,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宏大,那么就更甭想伟大了。
●:对,总觉得你是在糊弄事,哪怕你5万个字写得特别认真,你写了10年,和你顺带手花上三四个月轻松写出20万字相比,人家总觉得那20万字更显诚意。这种逻辑你挑战不了,所以还是将将地把它变成一部长篇来出版。没办法。每次写完长篇,我都快吐了。
“忽然之间来了一批根本没有艺术情怀的人,他们对艺术、对美好的感知能力极为有限,于是就产生了很多烂片。”
○:你一直没当导演的客观原因不言而喻,我觉得在拍电影方面你在主观上还是非常爱惜羽毛的,要么不拍,要拍就一定尽善尽美,务必要达到自我内心的高度,而不是顺带手弄出一部有噱头没看头的纯商品,就像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国产电影,除了票房,别无其他。
●:现在这个社会,电影确实完全商品化了,电影市场非常繁荣,所以什么人都能进来,很多电影事实上不应该被拍成电影,它只适合拍成个电视剧,或者一部短片,甚至是一个小品,结果却都扩充成了电影,然后找几个稍微有点名的演员,随便弄一弄就公映了。
○:不愁没人看,大众仅仅是为了逃进有冷气的放映厅里瞎胡乐一番,甚至仅仅为了杀死内心的无聊感和焦虑感。
●:所以电影市场一定会越来越好。我们都说电影票贵,但事实上……
○:随着通货膨胀及物价飞涨,电影其实成了相对便宜的消费品。
●:对啊,而且它还很能消磨时间。假设你吃完晚饭去看,看完之后商场也就关门了,你就省掉了陪女朋友逛商场花的钱(笑),那就不是个小数目了。所以在未来压力越来越大、物价越来越贵的情况下,电影市场会越来越好。
○:烂片自有人看,烂片亦有票房,于是没有最烂,只有更烂。早晚烂到根儿,死了,中国电影才能涅槃重生(笑)。
●:我觉得烂片扎堆有很多原因,比如从业者事实上并不适合,就好比《战国》,虽然我还认识《战国》的导演——《三重门》的电视剧版就是他执导的——但事实上我觉得他受到了很多制片方的压力,比如必须得有很多女演员的特写,导致整个片子是不连贯的。它最基础的地方,无论是剪辑还是过场,都有问题。
○:技术上都无法达标,你又如何去进一步要求它。
●:你真没办法再去奢求什么。再比如说《刀剑笑》,看之前我抱了很大期望,因为很多人说这是一部很好的片子,但我实在不喜欢把镜头剪得很碎的那种电影。
○:其实是在逃避,乍一看花团锦簇,回头一想全是假招子。
●:我觉得只有刚刚接触电影行业的人才特别喜欢啪啪啪把镜头剪得特别碎吧。
○:其实比较低幼。
●:确实如此。你可能在美术方面花了很多心思,但这无法成为借口。中国电影总在找借口,比如大片,会说我们受到了很多限制,所以成了烂片;小片呢,会说我们投资不够,所以成为烂片,但事实上这些都不构成理由。前两天我看了两部电影,一部叫《活埋》,一部叫《这个男人来自地球》,这两个电影的成本加起来还不如国内一部小成本电影的投资大呢,500万人民币都不够。《活埋》我觉得花上个两万块就能拍出来了吧(笑),只要演员稍微配合一下的话,真不用花什么钱。所以很多人事实上完全不适合拍电影,他们甚至……我不能用特别那种的词汇去形容他们,我只是觉得,忽然之间来了一批根本没有艺术情怀的人,他们对艺术、对美好的感知能力其实是极为有限的,于是就产生了很多烂片。
相反在看好莱坞电影的时候,无论品质最终如何,无论宣扬了什么样的意识形态,首先都是很流畅的,你完全不觉得镜头的存在、机位的存在。中国电影很不流畅,所以对电影的要求逐渐就变成了工整就行,你不需要别出心裁别有深意,你只要拍的工整也就可以了。
○:没错,我现在要么不进影院,要么就事先把心态降到最低,看完后但凡觉得某个层面能达到70分了,也就觉得真不算烂了。
●:大家对电影的要求都降到了只要符合逻辑、不那么莫名其妙即可,可事实上还有很多国产电影极其奇怪,人物性格总在一瞬间发生突变,这个人本来很好,可忽然之间就拿起刀把你杀了,他们觉得这太High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你见过这样的人吗?你身边的朋友有谁忽然间捅你一刀子?所以这并非艺术效果,也不是戏剧效果,是一种很生硬的东西,这种生硬的东西在我早期的小说里也出现过,某个人写着写着,他忽然之间变态了,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好牛逼啊,但事实上是一种特别幼稚的表现手法。
○:好的故事和角色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中国电影往往是意料之外、情理之外。
●:对啊,你可以是意料之外,但意料之外一定要有累积,就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它积累了多少才导致最后那一刀有了合理性。说到这儿再说说咱们的青春片,必然是残酷青春,虽然我觉得残酷青春也没有问题,因为大家都喜欢看,但残酷青春不光是骑自行车、拍板砖、打架、捅刀子,反正我并不能感同身受,我觉得青春更多的状态其实并非如此,它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里面。所以我觉得还是因为这拨人自身的审美和修养问题。你会发现很多电影人特别喜欢拍那种大脸的特写,呼哧呼哧的,在银幕上龇着牙,牙缝中还塞着肉,极度恶心。另外我总觉得大银幕上出现那些莫名其妙的升格、莫名其妙的特写……可能说到底还是像你所说的,技术不达标,于是拼命使出假招子。
“国外做生意的人更看重创新和机遇,靠的是才华、能力和诚信,可中国人做生意总要讲什么谋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我老强调电影首先要在技术上达标,可能跟自身是编剧也有关系。剧本需要各种技术和技巧去落实、呈现,稍有恍惚的话你那场戏可能就白写了,甚至牵一发动全局,结果导致所有的明枪暗箭全往剧本上招呼,于是编剧就越来越缺乏安全感。我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但依然缺乏安全感,比如我写《红楼梦》,大量的旁白非我所愿,然后又写了《山楂树之恋》,最终因为种种客观原因导致成片出现较多的过场字幕,于是别人就都觉得你这个编剧怎么就这么不专业甚至很低级!我实在有口莫辩,只能自嘲说自己是“旁白帝”“字幕帝”(笑)。更宿命的是,我后来又写了一个名叫《人山人海》的电影,结果拍完后又通不过审查,于是又补拍、又加旁白……我想不认栽也难。
●:对啊,所以宁财神才说他想自己干(导演),谁让编剧总会碰到很蠢的制片、很蠢的导演。
○:还有很蠢的老板。
●:碰上一个愚蠢的老板的确特别要命,我能想到《战国》这个片子背后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它的投资方肯定自己特别High所谓的谋略,他觉得什么《三十六计》啊《孙子兵法》啊太High了,中国的生意人都High这些。国外做生意的人更多看重的是创新和机遇,人家都是正正规规、一步一步,靠的是才华、能力和诚信,可咱中国做生意总要讲什么谋略,总强调私底下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员工也很崇拜这样的老板,觉得“哇!你太有谋略了”,可事实上这些都不是正道。
○:在见到你之前的十分钟,我刚好看了某周报对李彦宏的“大起底”,恰巧看到他在自己的巨著《硅谷商战》中总结出的世纪金句——“原来技术本身并不是惟一的决定性因素,商战策略才是真正决胜千里的因素。”你刚才所说的,其实正是对这种“中国式成功”的脚注。
●:对,中国人都这么觉得,但这会导致中国人做出来的东西在技术上变成笑柄,你可以做得很成功,很庞大,很有钱,但你的成功只限于在中国,你去国外有可能连官司都输的一塌糊涂。虽然人家在谋略上玩儿不通,但到最后发现你还是输给了人家。
中国人向来都挺看不起技术的,觉得技术登不上台面,所以中国人做的很多东西的技术都不达标,无论是吃的、喝的、汽车、房子,包括电影,哪怕是衣服、奶粉、馒头,全都不达标。技术人才只能拿很低的薪水,与此同时我们却又说要讲究创意,但是连技术都不达标,你的创意如何去完成?
“……到时候也只能让自己的女儿给傻逼织毛衣了呗……这事不能多想,一想就特纠结。”
○:于是都是口号,都是忽悠……说到奶粉、馒头,吃的、喝的,现在几乎是无一不毒,咱们吃吃也就算了,好歹也长这么大了,简直堪称百毒不侵了,但你有了女儿以后,有没有担忧过母乳停了以后,她到底该如何健康地活下去?我也算是一枚新爹,女儿十个月了,离断奶之日越来越近,于是我的焦虑症和抑郁症全都杀回来了,我越想好好活着,就越身心俱疲。
●(笑):反正馒头肯定是不能再吃了。
○:尤其是你们上海的馒头。
●:上海馒头绝对不能再吃了。有时候家人或朋友去买东西,我也劝他们尽量买进口的,放心嘛,但是进口的又很贵,而我对那些所谓的特权品、特供品又很讨厌,但我又不得不买不得不吃,于是心里就……
○:扭曲不堪。
●:确实非常扭曲。我自己去外面吃饭其实特别不讲究,所以我估计自己已经吃了好多顿地沟油了。但谁不担心自己的家人或者小孩吃了那些玩意啊?有些东西可能没营养,我觉得倒是无所谓,因为人可以通过各种东西来吸取营养,哪怕吃零食,它也有营养,哪怕吃点草,依然有营养,可就怕吃到那种特别恶心的东西。
○:作为一个著名的“中国式教育的反叛者”,你想没想过将来如何教育自己的女儿?也不让她念国内的大学?迫不及待地把她送出国?
●:我想先问问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这人其实特别土,从不觉得外国的种种有多优越,有时甚至觉得无聊至极。所以我的潜意识可能一直在暗示自己将来不愿意把女儿送出去,尤其是女儿啊,能拴着就拴着(笑),也不看看现在都是什么世道。
●(笑):我也这么觉得。一方面能经常看到,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重要,我接受不了两三年都看不见自己的女儿,那样的话我肯定崩溃,无论我爱不爱她,我都得崩溃。另外,关于教育问题,我可能会让她念很好的幼儿园,因为比较安全,但我不会让她去念很贵族的高中或大学,我不希望那时候的她产生出一种身边的人都很有钱的假象。我以前就认识过这种女孩,她就无法理解这世上真有那么穷的人吗?真有那些吃不饱的人吗?真有一个月只拿一两千,甚至生了病都没钱看的人吗?因为她从小家境特别优越,她接触到的人,包括去旅游的地方,都代表着这个国家里最上层、最光鲜的一面,所以她觉得这个国家根本不存在你们笔下的那些人,她觉得你们是在拿极少数的人哗众取宠。
○:作为一名悲观主义者兼初级老爸,我对闺女的远忧还不在教育上,而是总隐隐担忧她长大后会所遇非人,每每想及都抑郁不堪,虽然她现在才十个月(笑)。尤其是如今这年头,你我都见过太多不靠谱的小女孩死心塌地地贴着一个更不靠谱的大傻逼,她爱他简直要爱疯了……我都有点儿说不下去了(笑)。
●:我也常常想起啊,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笑)。到时候我很有可能觉得这人就是一傻逼,可是没办法啊!你能怎么办?真的没办法,到时候也只能让自己的女儿给傻逼织毛衣了呗(笑)……这事不能多想,一想就特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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